美顏之外,“當代化”的哪吒能否擁有全新的生命形態(tài)

美顏之外,“當代化”的哪吒能否擁有全新的生命形態(tài)

 

哪吒形象不斷變遷,證明經(jīng)典的魅力不在于恒久不變,而是不斷穿透時間的屏障,闡發(fā)“當下”的演繹。圖為《新神榜:哪吒重生》海報。

 

哪吒再現(xiàn)大銀幕,動畫電影《新神榜:哪吒重生》定檔大年初一。這次,哪吒離了陳塘關,是未來大都會“東海市”的俊小伙,盤正,腿長,穿皮衣,飆機車,在現(xiàn)代廢墟里掄著鋼鞭干架。有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在前,哪吒的形象變更并不成為問題,從“封神榜”到“新神榜”,即將公映的這個盛世美顏版哪吒真正值得觀眾關心的是:創(chuàng)作者想用這群古老的原型人物制造出什么樣的“新世界”?

 

不斷被“當代化”的哪吒

 

關于哪吒的來歷,學界認可的通行說法大致有兩種。占統(tǒng)攝的意見認為,哪吒的形象出自佛經(jīng),他是四大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王的兒子,為父親率領夜叉大軍,別號“鬼王”。另一種東方學領域的觀點認為,哪吒來自印度神話《羅摩衍那》,是力量強大的童神。哪吒在印度的正統(tǒng)血緣并不重要,精彩在于這個形象東渡進入中國之后的衍變。

 

關于哪吒的傳說何時進入中國,最早的文字記錄可以追溯到東晉十六國北涼時期的佛經(jīng)。唐代的宗教書籍里,明確描述這位大神“惡眼見四方”。他為了參透佛理,把骨肉還給父母,成為“神的孩子”。

 

現(xiàn)在通行的解釋認為,從印度傳過來的“以肉身換真理”版本,有悖于古代中國“身體發(fā)膚受之父母”的倫理。所以從宋代開始,逐漸出現(xiàn)“父子交惡”的情節(jié)演繹,意思是原生家庭有矛盾在前,佛門慈悲收容在后。北宋的《景德傳燈錄》《五燈會元》都有“析骨還父,析肉還母”的說法。

 

宋元時期,哪吒形象孔武兇悍,《景德傳燈錄》和《五燈會元》形容“忿怒哪吒撲帝鐘,三頭六臂擎天地。”到元代,關漢卿在《包待制智斬魯齋郎》里寫:“可與那個惡哪吒打個撞見。”同時期的雜劇提到哪吒時大多是類比惡少、狠人,如“你這無端弟子恰便似惡哪吒”或“似個追人魂黑臉哪吒”。又是黑臉又是惡,形象自然不好,元代成書的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》里描述哪吒身高六丈,大約是20米高。元末羅貫中寫《三遂平妖傳》,哪吒“三個頭似三座青山,六支胳膊似六條峻嶺,一開口,血潑潑露出四個獠牙”。

 

要到明代,《西游記》和《封神演義》兩部神魔小說先后問世,哪吒的形象在其中得到細致刻畫,趨于清晰和統(tǒng)一。在明朝,書籍是昂貴的消費,僅限于經(jīng)濟自由的知識階層。所以并不是《西游記》《封神演義》塑造了民間對哪吒的認知,正相反,小說作者的寫法是民間眾多版本的匯合精簡。明代以后,在各種地方戲里,哪吒這個角色由娃娃生應工,這就是今天人們所熟知的“童子”形象——穿著肚兜,梳倆發(fā)髻,嫩生生的孩子。吳承恩的《西游記》里哪吒出場,“總角才遮囟,披毛未苫肩”,孫悟空當即調戲他:“小太子,你的奶牙尚未退,胎毛尚未干。”

 

可以說,這個粉雕玉琢的“陳塘關三太子”,是明朝群眾文藝的結晶。

 

如果只是再現(xiàn)陳舊的世界,那么“經(jīng)典”不值得重述

 

哪吒作為一個藝術原型,他在唐以后歷朝歷代歷經(jīng)的形象變遷,充分證明經(jīng)典的魅力不在于恒久不變,而是不斷穿透時間的屏障,闡發(fā)“當下”“當代”的演繹。

 

其實在小說《封神演義》里,哪吒的形象仍然是個“不良少年”。他自刎后被復活,再被投入姜子牙的陣營,大抵也只是被當成“大規(guī)模殺傷性武器”。而在晚明到清朝的連臺本戲《封神榜》中,哪吒這個炫技角色——演員要身披紅綾、把直徑夸張到一尺五的道具“乾坤圈”斜穿腰上,還要不間斷表演“火尖槍”對刺等高難度技巧……在舞臺可看性的基礎上,他被塑造成一個俊朗可愛、匡扶正義的神勇小英雄。

 

在各種地方戲的舞臺上,哪吒接受了徹底的世俗化,他從一個遙遠的、兇惡的神,先變成受委屈的孩子,又因投身正義的事業(yè),再度“封神”。民間藝人們在戲曲舞臺上創(chuàng)造了一個世界,哪吒封神寄托著民眾樸素的渴望:神從人間來,神理解、甚至遭遇過人間的苦難,神為受難的人們謀福祉。

 

到了1979年動畫片《哪吒鬧海》誕生時,戲曲“高臺教化”的意味已經(jīng)淡化,但美學修辭的影響仍在——動畫片中哪吒的形象一目了然地來自戲曲,乃至最深入人心的那段“爹爹,我把骨肉還給你”也是從一連串戲曲身段中衍化來。這個悲劇的白衣小少年承載了美學淵源,卻也帶著時代語境的烙印。動畫的高光時刻強調他和父親、和家庭、和他出身的階層決裂,這個“逆子”以生命的代價選擇到人民中去,這顯然呼應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當代史,閃耀著革命浪漫主義的鋒芒。

 

無論是且演且編的傳統(tǒng)折子戲,還是當代文藝作品中“變形”的哪吒,創(chuàng)作者用故事構建的世界,遠比故事本身更重要。電影《少女哪吒》里,從未正面出現(xiàn)的“哪吒”成為悲傷的隱喻,指向被成年世界圍剿的天真和反叛。話劇《哪吒回了陳塘關》是涅槃少年向成人世界發(fā)起控訴,不諳世故的誠實道義試圖沖破世故網(wǎng)羅的無邊謊言。直到動畫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,父權結構下的代際對抗被消解,相愛相殺的友情主題取而代之,在父慈子孝的世界里,最激烈的沖突成了人物內在自我認知的掙扎。

 

“經(jīng)典”一再的重述,不會總是再現(xiàn)舊的世界。在這個意義上,《新神榜:哪吒重生》預告中輸出的機車少年的造型和蒸汽朋克的景觀,倒不像是噱頭,而構成巨大的懸念和挑戰(zhàn)——在一個以“新”和“重生”為題的電影里,“經(jīng)典”人物將展開怎樣的生命形態(tài)?電影有能力制造出一個提供嶄新維度的世界嗎?

 

這比大喊“國漫雄起”的口號難多了。

 

■本報記者 柳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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