湯國梨的海上故事

湯國梨的海上故事

 

我要到上海去念書

 

章太炎,名炳麟,1869年1月生于浙江余杭。王有為著《章太炎傳》記載,章太炎曾犯癲癇,故后來多次提親不成。1892年,家里將一位王姓侍女許配給他作妻室,也沒有舉行婚禮。婚后第二年,他倆的長女出生。后來王氏又相繼生下兩個女兒。1903年,王氏不幸早逝。幾年后,朋友們開始熱心張羅,為他物色對象。1913年,時在上海的湯國梨走進了章太炎的生活。

 

湯國梨1883年9月出生于上海,浙江吳興烏鎮(zhèn)人。她9歲時父親病逝,為幫助母親挑起生活重擔,她只得放棄讀書,整天忙于操持家務和帶弟妹。但即便如此,她還是借助一本字典、一部《詩韻》和《白香詞譜》,在每天辛苦忙碌之后刻苦學習,學會作詩填詞。湯國梨以閱讀和創(chuàng)作豐富自己的內(nèi)心世界,并不斷思索當下社會的各種弊端。

 

1905年,同盟會在東京成立,許多革命黨人投身于推翻清王朝的革命。革命黨人陶成章在《浙案紀略》中指出,章太炎的“激進思想對浙江很有影響,其學問素為浙江人民所崇拜,蘇報案情起上海,上海毗連浙江,故此案之風潮,遂遍于浙江內(nèi)地,而革命之思想因以普及于一班之人心……”這些受影響的人中就包括時年23歲的湯國梨。受此感召,她渴望匯入這股革命潮流,于是不顧各種流言蜚語,大膽提出:“我要到上海去念書。”在舅父支持和資助下,湯國梨于當年秋天來到上海,并進入中國近代最早的女子學校——務本女校。她在這里邊勤奮學習,邊和志同道合的同學縱論天下事,積極投身社會活動。當時浙江發(fā)生民眾反抗清政府向英國借款修筑蘇杭甬鐵路的風潮,杭州還成立了保路會。上海為支持這一運動,由章太炎、陶成章領導的光復會外圍組織浙江旅滬學會發(fā)起成立了“婦女保路會”,湯國梨即是負責人之一。她“積極參加保路拒款運動,經(jīng)常在愚園、錫金公所講演,宣傳保路拒款,聽者激動,女界認股支持者甚眾”,最后迫使清政府廢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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湯國梨

 

1907年,湯國梨以第一名成績從務本女校畢業(yè)。抱著教育救國的信念,她一度回鄉(xiāng)應邀執(zhí)教于私立吳興女校,最后擔任校長。但政府腐敗、家國不幸仍使她心如鉛墜,一首《依稀》,鮮明地凸顯出其切盼推翻罪惡制度、尋求圣火的心情:

 

風景依稀似去年,殘燈黯黯照無眠。愁心誰為量深淺,銷盡床頭買酒錢。

 

風景依稀似去年,蟲聲如雨月如煙。可憐一帶銀河影,知隔云山路幾千。

 

恰在此時,務本女校老同學邀請她去上海一起創(chuàng)辦學校。于是她即辭職前往上海。抵滬不久,便傳來武昌起義的消息。這下風景就不再“似去年”,湯國梨的“愁心”也頓掃。激情難抑,她寫下《重陽——聞武昌起義》:

 

無糕無酒過重陽,扶病登臨興不賒。莫道秋光多肅殺,經(jīng)霜紅葉爛於花。

 

結婚前未曾見過面

 

民國建立后,湯國梨追隨孫中山,與吳芝瑛、陳擷芬等各界著名女性一百多人發(fā)起成立“神州女界共和協(xié)濟社”,并上書臨時大總統(tǒng)孫中山,代表婦女發(fā)出“女界參政”的呼聲,得到孫中山撥款支持和熱情鼓勵。爾后,“神州女界共和協(xié)濟社”在上海北四川路宜樂里創(chuàng)辦神州女學,湯國梨任教員。同年又創(chuàng)辦旨在宣傳婦女解放、歌頌辛亥志士、抨擊時弊的《神州女報》,湯國梨除任編輯外,還經(jīng)常撰稿發(fā)聲。

 

神州女學校長和《神州女報》經(jīng)理張默君是湯國梨務本女校同學,她倆志趣相投。張默君父親張伯純是同盟會會員,與章太炎相識。正是源于張氏父女的熱心牽線,章太炎與湯國梨喜結連理,于1913年6月15日,在上海哈同花園舉行婚禮。一時賀客盈門,孫中山、黃興、陳其美等均親臨道賀,蔡元培為證婚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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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時代的章太炎

 

有意思的是,章、湯二人結婚前,竟然沒見過面。不過湯國梨已經(jīng)知道章太炎其人,不僅知道,還頗為了解。比如當時她就覺得章太炎有些條件并不符合她的擇偶要求:一、其貌不揚;二、年齡偏大(章大湯15歲);三、太窮。而就在張伯純?yōu)樗榻B章太炎之前,湯國梨的舅舅也給她介紹了一位留法歸國才俊唐青年,此人不僅是學霸,還是廣東富家子弟。在湯國梨還沒有確定自己是否去見唐青年時,家族中已有人對她說,如無舅舅關心,怎能找到既有財產(chǎn)、又有文才的好對象。湯國梨聽了這話很氣憤,覺得自己如果去見唐青年并和他結婚,會被人以為她貪圖唐家財產(chǎn),所以當即回絕道,嫁誰也不會嫁給唐青年。這唐青年也真夠倒霉的,無故躺槍。

 

接著,又有上?!渡裰萑請蟆分骶幷妈b,直接用梅紅信箋,以一手漂亮的楷書,給湯國梨寫下求婚書,然后托湯國梨家一個親戚送給她。結果同樣遭湯拒絕。就是這樣一個有個性的湯國梨,盡管覺得章太炎有諸多條件不合她的擇偶標準,最后還是不管不顧地嫁給了他。如果據(jù)此認為湯國梨在個人大事上輕率,那就大錯特錯。湯國梨選擇章太炎是有原則的,這就是在湯國梨心目中,章太炎“為了革命,在滿清王朝統(tǒng)治時,即剪辮子,以示決絕。其硬骨頭氣魄和治學精神,卻非庸庸碌碌者可企及。決非和有些欺世盜名、禍國殃民者可比擬”(湯國梨語)。尤其湯國梨也曾受過良好教育,誠如1913年6月10日《民立報》載文道出,“湯(國梨)女士亦系學識邁群”,她希望“在結婚之后,對文學方面,向他(章太炎)有所討教”。湯國梨本人后來在《太炎先生軼事》一文中也說道,“我與太炎結婚時,曾有一個想法:即希望婚后對學問方面,可以向他請教”。章、湯婚后即往杭州度蜜月,在此期間,章太炎深感“政府與我輩,忌疾甚深,罵亦阻撓,不罵亦阻撓”,故決定“全身而退”,于6月18日致電總統(tǒng)及國務院,堅辭其時所擔任的東三省籌邊使一職。

 

接下來就發(fā)生了孫中山領導的反袁世凱的“二次革命”,章太炎撰文表示支持。遺憾的是,這場革命很快告失敗。孫中山、黃興等再度逃亡日本。此時,章太炎冒險北上,欲諫勸袁世凱,以挽救危局。湯國梨覺得丈夫此行太危險,勸他別去。章太炎說:“事出非常,明知虎穴,義不容辭,我志已決,子毋多慮。”結果不出所料,章到京后,非但沒有諫勸住袁世凱,反而被后者幽禁于化石橋共和黨本部,并受到監(jiān)視。湯國梨在上海獲悉此消息,非常著急。她后來回憶道,這時候,“同時亦經(jīng)常有不明來歷者到我家中,威脅利誘,勸我去京探望太炎。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說,要我去作太炎的思想工作。勸其勿反對袁世凱”。湯國梨盡管非常想見到丈夫,但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上當,所以經(jīng)過再三考慮,她請勤雜工壽榮赴杭州,想請?zhí)椎拈L兄到上海來一起商量,如何營救太炎。結果壽榮赴杭非但沒有請來太炎長兄,還帶來令湯國梨非常沮喪的消息:太炎長兄請壽榮帶話給她,“太炎鬧革命,早已全國聞名。族人恐被牽累,早已在余杭家祠中開會,全族會議將太炎開除出族。(太炎)現(xiàn)已被捕,家族殊無能為力。因太炎鬧革命,非一人一家事,勢必禍及全族”。無奈之下,湯國梨只好獨立支撐全家,敬養(yǎng)婆母,培育兒女,并在精神上支持丈夫。

 

此后不久,章太炎為抗議袁世凱對他的幽禁,開始以絕食相抗爭。章各方好友聞知其絕食,紛紛致書袁世凱,表示憤慨。袁世凱也慌了手腳,又是下令醫(yī)生悉心診治章,又是讓章長女、次女等赴京侍奉他,并安排章移居錢糧胡同。其間湯國梨經(jīng)常寄上詩詞,既是慰藉,也是鼓勵,更以此為丈夫分擔憂患。這樣的家書往返,果然讓章太炎有一種“君已得家居之樂”的感覺。盡管章太炎后來終于停止絕食,但直到1916年6月袁世凱死后,黎元洪成為代理大總統(tǒng),章太炎才得以恢復自由。

 

“你的意見我不反對”

 

爾后,章太炎即由北京經(jīng)天津乘輪南下,回到上海。章太炎住在上海期間,曾在寓所會見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。后者曾以如下文字,刻畫了他對章太炎的印象:“(章太炎)的相貌,實在不堂皇,(膚)色皮差不多是黑的,髭髯稀少得可憐,突兀地聳出額角這些地方也幾乎要把它當作是瘤,可是只有那副絲一般的細眼,惟這雙在上品的無框的(眼)鏡背后也總冷然的,總是微笑的眼睛,確是比(與)眾不同。就為了這雙眼睛,袁世凱曾囚先生于囹圄之中,同時又就為了這雙眼睛,雖曾把先生監(jiān)禁而終于未能加以殺害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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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太炎手跡

 

章太炎在被囚禁于北京時,依然從事學術研究和著書立說。到上海后,他開始整理這些文字。這時候,湯國梨不時會就章太炎的文字,提出她的意見和建議。比如她曾說,“雖然我自知不學無術,但對太炎的文章,記得曾向他當面指出,他年青時期即靠筆桿子鼓吹革命,可是有些文章中所用的文字,常有很古僻的或古體字……”然后她就舉了一些例子,包括他給三個女兒起名也用怪僻字。她指出,“鼓吹革命宣傳的對象,首先是在我國占人口總數(shù)80%的農(nóng)民,其他為次多數(shù)的工人,絕大多數(shù)是識字不多和不識字的。再次是城市平民,雖然識字的多一些,但對這種奧僻的文字,也只能望洋興嘆。所以我認為越通俗,則作用越大。”章太炎聽后,回答道:“你的意見我不反對。”不過,有一件事卻讓湯國梨一直耿耿于懷。那是他們的長子章導五六歲時,一天,湯國梨回憶她以前在烏鎮(zhèn)農(nóng)村時的景物,創(chuàng)作了一首五言詩,然后一字一句教兒子念。詩曰:“春水鴨頭綠,夕陽牛背紅。無風炊煙直,搖出小橋東。”小章導很快就能瑯瑯上口地背誦這首小詩。這天他便興沖沖跑去父親面前,背誦給他聽,然后告訴父親,這首詩是母親寫的。不料,章太炎卻說,這首詩不知是從哪里抄來的。湯國梨知道后氣得不行,說以后再也不向他請教了。

 

須眉畢竟讓釵裙

 

在一些重大問題上,湯國梨還是會在章太炎身邊給出她的可謂是舉足輕重的建議。如章太炎曾撰文指責蔣介石,招致1927年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下“通緝學閥章炳麟”令。有兩個老同盟會會員,經(jīng)常來章太炎家找他密談。湯國梨很快知道,原來這二人帶來消息,說是在日本已組織了一個流亡政府,大家想請章太炎出任總統(tǒng),希望他盡快東渡,主持反蔣大計。章太炎本是反蔣的,聽了這二人的游說,有所遲疑。湯國梨知道此事后,不希望丈夫被人利用。那天,她當著那兩個再次前來的老同盟會會員的面,對章太炎說,這個家是你的,也是我的,是我們共同的家,如果你要去當總統(tǒng),我絕不當總統(tǒng)夫人;你離家去日本當中國的流亡總統(tǒng),我也絕不會和你一起去。你走了,這個家就是我的,此后無論你當不當總統(tǒng),不必再來過問這個家。湯國梨的反對,使章太炎作出冷靜思考,最后拒絕了那兩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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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太炎、湯國梨(后排)與湯家兩位太夫人

 

1935年,北平爆發(fā)“一二·九”抗日救亡運動,章太炎、湯國梨堅定地支持愛國學生,并向當局喊話,“應對饑寒交迫之學生,負責接濟糧食,并沿途妥為照料”。還“立即責成湯國梨帶了食品……登車(前往)慰問愛國學生”。

 

翌年,上海愛國人士成立“救國會”。不料該會沈鈞儒、鄒韜奮、沙千里、史良等七人(史稱“七君子”)被當局羅織罪名拘留,關押于蘇州監(jiān)獄。湯國梨不顧個人安危,常去獄中慰問,并設法營救。七君子出獄后,她又設宴慶賀,以此表明自己的愛國立場。她的行動也著實鼓舞了一批愛國人士,如當時年屆六旬的張一麐就曾作詩曰:“老子何如娘子軍,須眉畢竟讓釵裙;木蘭未嫁嬰兒老,各撒環(huán)瑱愿獻芹。”還帶頭成立“老子軍”,欲上前線與日寇決一死戰(zhàn)。

 

1936年6月,章太炎在蘇州病逝。湯國梨則活到了1980年7月。湯國梨逝世后,當年七君子中尚健在的史良發(fā)了唁電,悼詞中對湯國梨作有如下評價,謹作為本文結語:“在‘九·一八’和‘一·二八’淞滬抗戰(zhàn)期間,湯國梨同志和章太炎先生一起贊助抗日救亡運動,表現(xiàn)了反帝愛國的熱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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